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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的家面朝荷花

爱悦
发表于 2022-08-01 01:33

小时候,父亲的工作常常调动,我们的家也随着父亲工作的变动而搬迁。那一年,我们随着调动的父亲来到了枣北小镇太平。

父亲的新单位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办公区在院子的中央。大院左后方,两排平房成 L型,住着全单位的职工。三间左右相套的平房便成了我们的新家。平房有了些年纪,一眼可见门窗斑驳。左邻右舍,除了位置不同,几乎一摸一样。只是我们的新家,内藏“后门”,前后门可贯通,屋后别有洞天,这两栋平房中惟一的“后门”,便成了我们的特别福利。

打开这扇“后门”,阳光像瀑布一样,哗的一下,涌进屋子,粉荷碧叶不由分说地映进眼帘,风摇垂柳,飘过阵阵清香,一条鱼倏然跃出水面,哗的一声,没入水中。

后门距离荷塘两三米远,平地上铺着些碎砖,周围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草,荷塘周边还种着丝瓜、豆角、黄瓜。门前左边,盖有一间小厨房,右前方,垒着一花坛,花坛围沿上,放着一个大缸,缸里种着棵桔子树,花坛里扎着架子拉着绳子,绳架上,挂着一串串成熟小苦瓜。那时苦瓜还没有走进当地老百姓的餐桌,姐姐从省城捎回来苦瓜种子,告诉母亲苦瓜可清热解毒。母亲很是稀罕,在我们的注视下,慎重地将几粒种子种进了花坛里。大家抢着浇水,眼巴巴地看着花坛,希望一夜之间,便爬出藤,结出瓜。只是苦瓜,没按照我们的意愿生长,左看右看,总是不见,新鲜劲过去了,大家也就不那么关注苦瓜了。不经意间,苦瓜已经长得有筷子长了,母亲觉得可以吃了,就摘下炒了。苦瓜苦瓜,还真是名不虚传,苦苦的味道,一下子破坏大家的口欲,让我们特不待见,后来的苦瓜,直到长成黄色,还挂在绳架上,衬着一旁的串串红,成了一道风景。

荷塘边有棵大榆树,撑开的树荫让门前一片阴凉。父亲在大榆树下的荷塘岸边,搭了一个一米见方的水泥板,母亲常在那儿洗衣洗菜,那儿也成了我们戏水玩耍的乐园。坐在板边,双脚没入水中一动不动,一群小鱼儿便会大摇大摆地游过来,绕着几双小脚丫嘻戏。我们突然抬脚踢水,它们又都吓得四散奔逃。

水泥板更是成了小外甥田田的“餐厅”。一岁多的田田,吃饭最为淘气。喂饭,就成了老妈的硬性任务。田田并不乐意被人喂,总是东躲西藏。无奈,老妈心生一计,抱田田到水泥板旁边,将筷子水中一指,说给鱼吃。紧接着,老妈用筷子做捞鱼状,快速加起饭菜,送到田田嘴边,说好大的鱼,田田快吃。田田乐得咯咯笑,立马乖乖张开小嘴。池塘里的小鱼、荷花、莲藕、荷叶都成了田田的下饭菜。

清澈的荷塘,鱼儿若隐若现,一群鸭,摇着红掌划拉着池水,悠游自在。鱼儿们或摇头摆尾,或翻腾跳跃,仿佛同水鸭嬉戏,又仿佛是自娱自乐。

新家搬来这里不久,勤劳的母亲便逮了几只褐色的小鸭子,放进了池塘。小鸭子的到来,让小妹特别的兴奋,几乎成了她俩的玩具。有时鸭子会跑到岸上,藏到草丛里,两个顽皮的妹妹便会跑去赶鸭。大妹爬上围墙,像走平衡木,小妹围着池塘,拿一根树枝,边打草丛边找鸭子。围墙上的“熊孩子”嘲笑墙下的拿棍打草,像唱歌似地念叨“怕中有鬼、怕中有鬼”,让打草赶鸭的“熊孩子”气的跳脚。

碧翠欲滴的荷叶,又好像在池塘搭起了一个舞台,晨曦、蜻蜓、青蛙、鸟儿,在舞台上,尽情的展露笑容。绿荷丛中,荷花或粉红或粉白,或含苞待放,宛若披着轻纱的仙女,娇蕊凝珠,欲语还休。这舞台也时常引得“熊孩子”们想去一展身手,一次雨后,趁着爸妈不在家,两个顽皮的妹妹悄悄下到水里,探下身子,不知道在水里面抓挠什么。有时,傻大胆的小妹,会把木盆当小船,坐在大木盆里,划着木盆去池塘中央采莲蓬。

那时的夏夜特别美丽,满天繁星点点,蛙声一片,仿佛大合唱,呱呱呱,呱呱呱,此起彼伏。酷暑难耐的夜晚,我们常常在屋外乘凉。仰望银河,找牛郎织女,认北斗七星。父亲在一旁,手拿大蒲扇,不停地给我们扇风打蚊子。父亲边摇着扇,边指着天上说,连起来像像勺子一样的,就是勺子星,学名北斗七星。勺子口外边的两颗连起来,向上延长五倍,很亮的那颗就是北极星了。

老话说夜看北斗知北南。过去,指南针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迷路了,就看北斗找方向。一年四季正北的只有北极星,找到了北斗星,也就能找到北极星了。找到北极星,就找到北了。

“‘天河东西,小孩和娘挤挤。天河南北,小孩儿不和娘睡。’勺子星的勺子把还会转。勺子把转,天河也跟着转。现在的天河是南北,等到天河东西的时候,天就冷了。”听父亲在讲北斗星,母亲在一旁笑盈盈的补充道。

原来,北斗星不止是指路,还指季节。老祖宗早就做了总结:勺柄指东,天下为春;勺柄指南,天下为夏;勺柄指西,天下为秋;勺柄指北,天下为冬。

荷花盛开的时节,北斗七星,就是百姓的指南针,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一颗流星,划破了天空,母亲叫大家快快许愿。许过愿,母亲好像松了口气:“亏得不是扫帚星。”母亲说:“那是不吉利的星,有个长长的尾巴,一出来就有灾祸。”

“迷信!”父亲还没等母亲话音落地,就反驳道:“日月星辰,都是自然规律,与灾祸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的灾祸,除了天灾,都是人祸。世间的灾祸,人祸多与天灾,有些天灾,也是人祸引起的。世间的很多灾祸,起因都在人。咋让扫帚星背锅呢!”

母亲辩驳道:“也不是我说的,老辈说的。不算谣言吧。”

父亲一听,噗嗤一声笑了。笑声惊动了池塘边的青蛙,扑通扑通跳到了水里,跳水的青蛙,惊扰了鱼儿,一塘的荷花也跟着晃动起来。

小妹已迷迷糊糊地在凉床睡去,父亲将蒲扇交给了姐姐,起身回房。母亲听到了我肚子的咕噜声,也起身去了厨房。

姐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

“哈哈,《荷塘月色》,我在收音机里听过。”姐姐一听笑了,手指压嘴唇,眼睛望着已经迷糊的小妹,示意她小声点。

风儿好像听到招呼,悄然而至,仿佛有一道电波,在叶子和花之间传送。

“‘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姐姐说。

“是啊,你看,此刻,不就是‘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么?”我在一旁附和着。

父亲端着两杯水出来,随口说道:“笼着轻纱的梦?梦还是少做的好。”

“哪儿跟哪儿啊。”姐姐着急得只摆手。父亲将水杯递给姐姐,说道:“我看出来了,你们都很喜欢荷花,我来考考你们,知道这荷花的下面是什么?”

“莲藕啊,我们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

姐姐眉头一扬:“‘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并根藕,这可是古人说的,汉乐府《青阳渡》呢。”

“说莲藕,只说对了一半。一半是莲藕,一半是淤泥。你的那个古人说的,倒是可以再加一句‘莲藕白胖胖,出污泥不染’。我们吃莲藕,吃到淤泥了吗?没有,为啥,莲藕出淤泥而不染啊。”

父亲转过脸望着荷塘,轻声道:“做人就要像莲藕的这个样子啊!”

一堵围墙将喧嚣隔离开来,围墙内的荷塘一片宁静,那边则是忙碌的拖拉机站。拖拉机站的喧闹,时常翻过围墙,让这边的蝉叫蛙鸣戛然而止。

快过年了,满池的翠早已变成满眼的枯黄,霜后的池水越发澄澈,鱼儿悠悠自在地在枯荷里穿梭,那些鱼儿也很敏感,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倏地一下就潜入了水底,水面泛起一圈儿一圈儿小小的涟漪。

高高的围墙,不仅护住了荷塘,也隔离了喧嚣。我们的家好像宫崎骏电影里那座一座神奇的城堡,打开前门,仿佛通往热闹嘈杂的市井,打开“后门”,犹如走进茅舍竹篱的田园。

池塘里的水,很是清澈,父亲时常会捧起一把洗脸,而后喝上几口。我们也会学着他的样子,喝上几口。有时候,我们会用荷花瓣,舀池塘里的水,美其名曰,“荷花水”,感觉那水喝在口里,甜丝丝的。

面朝荷花的家,可惜没住几年就拆了,我们也搬进了新落成的房子。那棵桔子树,跟着家,搬来搬去,最后搬进了城。母亲说,搬到城里的第一年,桔子树结了七个橘子,或许是思念远方的荷塘,此后,便只开花不再结果了。

后来,我们家又搬过好几个地方,房子也越来越好,那个面朝荷花的家,像我们曾经住过的家一样,慢慢地在我的记忆里远去。

一天,突然听到配乐的《江南》,仿佛被麻醉枪击中的一般,感觉那一字一句都是那么的熟悉——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冬眠在我记忆中的荷塘,一下子苏醒,那些往事,恍若一画卷,在眼前全部展开。那一片碧翠,露出了尖尖角,蜻蜓闪着透亮的翼,在那片碧翠上轻舞飞扬。袅娜的荷花,有羞涩含苞的,有欢快怒放的,渐变的粉红花瓣,包裹着嫩黄的花蕊,莲蓬骄傲的向着蓝天,父亲头戴着草帽,裤脚卷起,弯着腰,正在清理池塘边的杂草,汗水打湿了汗衫,贴在后背上,原本白色的汗衫,染上了暗暗的黄……

时光荏苒,那个坐在池塘边的小田田,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是,父亲不见荷花盛开,已有五年!

年少时背诵的课文,时常同荷花不约而至:“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再读《爱莲说》,心中总是生出不一样的感觉。那个教识北斗的夏夜,那个启发我们像莲一样做人的瞬间,好像还是昨天。只是,教导我们的人,却沉入了时空的池塘。

“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昨夜梦回,一个鲜嫩活泼的少年,一如往常,推开那个面朝荷花的家的门,披着月光,靠在池塘边的那个树,将天上的北斗星数上好几遍,蛙鸣阵阵,荷香袅袅,追问荷塘边的父亲,当年他在枪林弹雨的战场,有没有一丝的害怕?1948年的襄阳是什么样子?他乔装潜入襄阳城侦查,是怎样躲过风声鹤唳下的盘查?侦察兵的他当年抓过几个”舌头”?能不能把当年得来的“情报”透露透露?还有全国解放后他换上海魂衫的心情,从北方到南疆,有没有讶异和好奇?我想听他讲一讲湛江海湾停泊的军舰,说一说他念书的海军第二炮兵学校,硇洲岛的灯塔,海南岛的椰林,还有他心心念念一辈子战友情……

只是,一连串的追问,再也听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