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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青

胡萝卜卜
发表于 2022-06-07 10:37

过了正月十四就是元宵了。但是在元宵到来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情绪要宣泄。

早春的天色暗得很早。傍晚的时候,风从门前的梧桐树下面刮过,依旧有些寒冷,你可以看见,大人小孩都裹紧了衣服,匆匆从拉了一整个下午家常的邻居家里走回家吃饭。村口的苦楝树还没有一片叶子,倒是几只晚归的鸟雀,兴致勃勃地停留在光滑的树枝上。这样的光景,是不是应该找点什么事情来做?

最好是没有下雨,天地都那么干净和爽朗。吃过晚饭,昏暗的灯光下,屋场(就是一个聚居的小自然村)里平时经常在一起拉家常或玩闹的几个人都过来了,先是坐在那里闲聊,不时偷偷地笑。等外面漆黑一片的时候,有人打开了门,轻轻吆喝一声,大家就走了出去。气氛这个时候有一些神秘了,似乎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家里大一点的孩子就想跟着一起去看看大人们究竟去做什么。但是不行,他还得守在家里陪着更小一点的孩子——他们不被允许参与,但是被告知,在家里烤火,瞌睡了就睡觉,不睡觉就等着大人们回来煮吃的。大人们出门时说话的声音都压低到了最小,他们甚至连手电筒都不拿一盏,就这么摸索着很快地走到了门口的小路上。这种行为,与另外一些背着孩子们所做的事件,例如请了乡间道士夜间在野外作法驱邪时的气氛有些相近——除了少一些香烛闪烁的光亮之外。

夜间出门的人往村头田间走去,也有的选择了村后的坡地。在那里,去年初冬播种下的菜苗已经长大,白菜、芥菜、萝卜以及其他一些蔬菜熬过了严冬,正泛出醉人的青色。当然夜间贸然闯进菜地的人们是看不清这种青绿的——但是他们在白天已经对这一切了然于心,现在只是来重访一下罢了。

老式座钟指向12点的时候,人们又陆续回到了屋子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前面两个小时内整个村庄各处菜地里黑暗中低低的咳嗽和悉悉索索的几阵声响。但是回来的人们手里多了几把菜蔬。前面说过,这一天最好是没有下雨,但是下雨也不会影响整个事件的发生,只不过那样的话回来的人们除了青菜之外还多了一身的泥泞罢了。

回来的人们中当然是喜欢玩闹的年轻男女为主,不过也有一些大妈大婶。进得屋来,还不睡觉,竟然关上门开始围在了火炉边说笑。现在他们的声音大了,与几个小时前坐在这里压低声音说话的景象完全不同。其中一个或两个人重新架旺了灶膛里的火,开始炒菜。原料就是刚才进屋时大家手中带回来的各色菜蔬。各种东西都不少,炒起来还有些费功夫。性急的人等不及了,将沾着黄泥的萝卜去掉缨子后整个的埋进火热的柴灰里。过不多久,就可以取出来,像烤红薯一样剥着皮吃。这个时候,灶上忙碌的人们也停下来了,从外面带进来的蔬菜已经全部烹制好在那里,大伙围拢来一边吃东西,一边大声地说话,笑话某一个人“刚才在田埂上摔的那一跤有没有将屁股摔成两半”。在乡下的岁月里,四五个好友一起在深夜吃着如此丰盛的消夜也许一年也就这么一天吧。而过了这一天,说不定昨天夜里在田埂上的一次拉手,或者是火塘边分享的半个萝卜,可能就会在某两个年轻的男女间衍生出新的故事来。

到了第二天清早,人们起床后,无一例外都去自家的菜园查看。看见被踩踏得歪在那里的一棵卷心菜,赶紧扶好一下,培上一点土。有被拔掉扔在菜垄旁边的青菜,就弯腰拾起来,带回家去。但是大家看后都不说话,只有及少数的几位那些年长的老人,心疼菜地被糟蹋得太过厉害,才会嘟囔几声“作孽”,但也不会深究。这种表现,与平时很不一样。曾经,在乡下,偷蔬菜的行为似乎也有不少,所以在乡村的早晨,经常能听到一些主妇们站在村口叫骂那些偷菜贼。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的人们很安静。大家都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但是都心照不宣。与自己一样,融进昨晚夜色中发生的情节,几乎发生每一户人家。

这样的安静,让昨天晚上摔了跤的人们很有些失望。仿佛是辛苦了半夜,没有得到半点回报。要知道,他们可是一大早就竖起了耳朵在那里“听声”呢。所谓“听声”,是指头天夜里到别人菜园里偷了别人菜蔬的人,在元宵节的早晨恭候菜园主人的破口大骂,说是主人家骂得越凶,挨骂的人这一年的所有灾祸就被骂走得越彻底。为了得到这顿骂,他们头天晚上专挑那些刻薄泼辣的农妇菜园里走,甚至在别人菜地里掰了五六颗大白菜却扔在那里不带走,只为让园主更加气愤一些。但是菜园的主人也不傻,他们心平气和,尊口紧闭,牢记乡间流传的关于“在这一天骂了别人者将承担被骂者一年的坏运气”这一说法。

是的,我想你已经知道了,这是发生在赣西农村的故事。故事的关键词被老一辈的人们叫作“偷青”。事实上,不止赣西,在全国各地很多地方都有着这一风俗。不过风俗的具体细节,比如说时间、对偷来菜蔬的处理等等,有着不同的讲究和意义罢了。至于这一习俗的起因,有的地方说是为了让年轻男女有更加自由狂欢的时机,有的地方说是农村每年忙碌农耕生活开始前的一次放松,有的地方说是让人们更加宽容那些因生计而偷别人粮食的人。不管什么原因吧,我只是要告诉你,“偷青”这一事件在很多地方都发生着。

在我的印象里,“偷青”这个习俗在我所居住的那个小山村应该一直维持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但是就在昨天,当我为了印证一些细节而在本地人的一个网络平台上咨询那些与我年龄相仿或更大一些的朋友时,一百多个人的网络空间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记得有“偷青”这个词语和这个曾经发生在每年正月十四晚上的情节。一瞬间,我都有些恍惚,我几乎怀疑,自己关于乡村的那些记忆,那些零散的片断,只是出于我的臆想。我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就没有在乡下生活过,没有见证过“偷青”这么一回事。时间打了一个盹,仿佛只是在小城里生活了才几年(而且是每周回一次乡下!),我就找不到回家的路。